2021-10-12 12:02:45
烈日炎炎,薛雅却只觉得心凉身冷。
她是来看望生病的大学同学的,年纪轻轻得了乳腺癌,她随一帮同学结伴探视,没想到会遇到慧姨。
一间病房三个人,同学的床靠门,中间是个老太太,最里间的是慧姨。
本来薛雅是没注意的,但伺候慧姨的那个护工嚷嚷声太大了,嫌弃她尿湿了刚换的裤子:“你就不能少喝点水吗,你看这尿的,我刚洗完裤子,这又要去洗,真是烦人!”
薛雅忍不住抬头去看,这一看就看到了慧姨的脸。
从前那张脸是年轻的,眼角眉梢都带着笑,现在却是苍老的,一脸苦相,仿佛护工再多说几个字,她就要哭出来了。
薛雅一阵心疼,立刻冲到慧姨的床边去责问护工:“你的工作就是照顾她,你在这嫌弃什么呢,嫌麻烦你可以不干,自然有人干。”
噼里啪啦一阵怼,病房里所有人都愣住了,慧姨也愣住了,她就那么穿着湿哒哒的裤子看着薛雅,面露难堪。
薛雅抹了一把眼泪,从床头拿了两只一次性手套戴上,然后就开始窸窸窣窣地帮慧姨换裤子。
慧姨红了脸,一直挣扎着说不要,薛雅虎着脸佯装生气:“再不听话我可真生气了,我生气起来可是很可怕的!”
听薛雅这么说,慧姨只好作罢。
换好裤子和尿殿后,薛雅拉了张方凳坐在窗边,柔声细语地问慧姨怎么回事,护工在旁边解释:“她是卵巢癌,刚做过手术两天,儿子儿媳说是工作忙,没时间来伺候,才请了我……”
护工还要接着说,被慧姨打断了:“你去给我要点止疼药吧。”
护工走后,薛雅拉着慧姨的手,俩人说了好多话,恨不得把分开后这些年的变数全都说清楚,说着说着,薛雅看到慧姨枯瘦的手和手上满是针眼的皮肤,眼泪就止不住了,不管不顾地跑到楼下哭了个够。
她和慧姨多年不见,如今好不容易重逢,竟然是这样的情况,她怎能不心酸?
慧姨刚到薛雅家的时候,她才三岁。
那时薛雅父母是研究所的研究员,工作特别忙。
最初薛雅是托付给姥姥照顾的,两头的老人中只剩下了姥姥这一个,但后来姥姥生了病,很快就撒手人寰,于是就有了慧姨。
慧姨比薛爸薛妈年长几岁,因为天生不能生育,所以嫁了个二婚带孩子的男人,男人挣不来大钱,慧姨只好出来找活干,一没学历,二没经验,她只能听别人的指点,去了家政公司,赶巧,碰上了去招人的薛妈。
看在慧姨老实忠厚的面相上,薛妈从家政公司把慧姨招过去:“我家里平常就一个小女儿,你接送她去托儿所,给她做做饭,晚上陪她睡觉就行,我们夫妻俩太忙了,顾不上孩子。”
那之后,慧姨成了薛雅的专职保姆。
家属大院里,慧姨和薛雅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。
每天早晨,慧姨都会牵着薛雅出门,一大一小两个身影,在附近的菜市转悠几圈后,回来时,手上就拎着几个方便袋,薛雅的小手里必定会有一支棒棒糖。
再后来薛雅读幼儿园了,从大院到幼儿园的那条路,几乎每天都是慧姨陪着薛雅来来去去。
薛雅一年级下学期,意外突如其来。
薛爸薛妈去南方参加一项实地考察,当时正值雨季,连日暴雨造成山洪爆发,薛爸薛妈所在的科探队遇到了山体滑坡,车和人都被掩盖在了淤泥里,一行七人全部遇难。
一夜之间,薛雅成了没爸没妈的孩子,不光是没爸没妈,这世上还没有了任何亲戚,薛爸薛妈都是独生子女,他们也只留下薛雅这一个孩子。
噩耗传回来,小小的薛雅连哭都不会,她还不知道她的未来要经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后事是研究所帮忙办的,之后,薛雅的归属成了问题。
研究所也犯了难,领导说:“大院的房子我们不往回收,就留给孩子,可是孩子的吃喝住行怎么办呢?”
最后是慧姨横下心:“我带着,这孩子跟我在一起习惯了。”
没几天,有风言风语传出来,都说慧姨是为了那笔抚恤金,为了避嫌,慧姨主动提出:“那抚恤金所里就按月给吧,当小雅的生活费领。”
慧姨带着薛雅回家,没想到回去的当天晚上,家里就爆发了争吵,男人和继子说她带回来个小拖油瓶,慧姨顶嘴了,可换回来的就是一顿打,直到慧姨说薛雅有生活费,不用花家里钱时,男人才停了手。
那之后,薛雅饱尝寄人篱下的滋味,无论她们如何小心翼翼,男人总能找到借口对慧姨动手,就连薛雅的生活费都好几次被男人翻出来送到了赌桌上去。
磕磕绊绊地过了两年多,薛雅四年级时,慧姨把她送回了大院住,前几天她洗澡时,门口有争吵声,她听到慧姨骂男人猪狗不如,她心里明白,慧姨是为了保护她。
后来的一年多,薛雅就靠着大院里邻居的照顾和慧姨隔三差五的探望过活,慧姨每去一次,总要给她准备很多饭菜,用小格子碗分好,放在冰箱里,够吃好几天。
薛雅初一那年去了外地,父母读书时候的一位老友在回国后听说了她的事,立刻赶回来办了正式的领养手续,当时慧姨是知道的,虽然不舍,但对薛雅来说,这是最好的去处,于是慧姨红着眼把薛雅送走。
最开始的一年,俩人还经常通书信打电话,可后来渐渐断了联系。
薛雅大学毕业后,曾无数次回老家寻过慧姨,可都没有踪迹,没想到这回竟然在医院碰上了,薛雅只觉得命运弄人。
第二天一早,薛雅就又去了医院,她找到慧姨的主治医生询问病情。
医生翻着检查单和手术记录,连连摇头:“其实已经没有手术的必要了,但病人家属坚持,我们也只好尽力。”
薛雅倒吸一口凉气,从医生办公室走出来时差点晕过去。
她回到病房,慧姨吃了止疼药刚刚睡着,她坐在慧姨身边静静陪着,就好像小时候她生病,慧姨也静静在她身边坐着一样。
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慧姨悠悠转醒,醒来就哼唧着疼,要止疼药,薛雅赶紧叫来护士,护士一脸为难:“这药也不能一直吃啊,有了抗药性,这也不管用了。”
薛雅都快哭了:“后面我们再想办法。”
看着慧姨吃完药后一身轻松的表情,薛雅的心情才好了那么点。
不疼了,轻松了,俩人才能好好说话。
“慧姨,您就一个人在这住院吗?”薛雅小心翼翼地问。
她记得慧姨是有一个继子的,尽管不是亲生的,可从继子七八岁开始,慧姨就和他成了一家人,算算时间,也有二十多年了,这二十多年的情分,难道还不够他在这个后妈临终前照顾一段时日吗?
或者哪怕就是儿子不来,老伴呢?那个对慧姨非打即骂的男人也消失了吗?
薛雅不能理解。
慧姨扯扯嘴角,露出一个虚弱的笑:“男人前几年死了,喝多了酒,半夜睡着觉就没了,儿子又不是亲的,能把我送到这大医院来就算不错了。”
薛雅刚想反驳,之前那个嫌弃麻烦的护工就又开口了:“那是不错啊,我都听人说了,你这病不做手术的话还不会这么难捱,吃吃喝喝等终了,这做了手术,反倒没多少日子活了,你那儿子儿媳死活要做手术,居心不良哦,手术都没做完,人就跑没影了,费用还没给我结呢。”
薛雅这才知道为什么护工会嫌东嫌西。
她拿出手机:“阿姨,把你微信二维码给我,我给你结账,缺多少你都跟我说,你就负责把人照顾好,其他都不用担心。”
转完账,慧姨才哽咽着说:“他们想什么其实我都知道,不给我治,怕人说三道四,反正治也治不好,说不定还能早些走,少拖累他们了。”
慧姨的语气悲悲戚戚的,听得薛雅心头发紧眼眶发酸,眼泪就没停过。
后来的几天里,薛雅请了假,专门在医院里和护工一起伺候慧姨,也是在那几天里,慧姨菜色的脸上才有了红光。
半个月后慧姨出院,继子两口子终于现了身,不过不是为了接慧姨回家,而是为了收集慧姨住院这些日子的缴费单据以及各项报告,好回老家报销去。
薛雅到的时候,继子两口子正杵在窗台边上,俩人的脸阴沉得能滴下水来。
瘦得干巴巴的继子先说话:“我打听过了,你当初雇主那家的女儿在照顾你,你说你非要跟我们回去做什么,我们都上班,又没人管你吃喝……”
继子的话音还没落下,儿媳妇就紧跟着上嘴:“就是就是,到时候你死家里我们都不知道,再说了,那房子死过人的话……多晦气……”
站在门口的薛雅一下就被气到了,她正要冲进去问问这两口子还有没有良心,慧姨却剧烈咳嗽起来,冲着继子声嘶力竭:“这些年你爸就会喝酒打牌挥霍,家里哪一样不是我添置的,你读书的学费生活费都是我出,后来你结婚,买不起婚房,可彩礼也是我出的,这几年你们两口子住在家里,我像个老妈子一样伺候你们。”
说完,慧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又转向儿媳妇:“你去年小产,自己男人都对你不闻不问,是我前前后后服侍你,给你做饭熬汤,给你养好身体,现在我得病,你们就这个样子对我?”
病房里静的可怕,另外两个病人和家人齐刷刷看着这边,还有护士在旁边,气氛很尴尬。
良久,继子开始狡辩:“我们对你什么样子了?你说你得病,我们这不赶紧把你送出来检查手术了,手术费也是一大笔钱呢,我们俩要真不孝顺,还能管你死活?让你自身自灭不就好了。”
“你也别总把以前的话拿出来说,你为什么跟我爸结婚啊,不就是因为你自己不能生孩子,所以想找个有孩子的嘛,以后好给你养老送终,我爸前几年没了,我们俩不一直管着你么……”
继子说着,儿媳妇在旁边附和着,慧姨眼泪刷刷往下淌:“要不是我做清洁工还有些收入,你们能管我?说是管我,家里水电煤气和买菜,哪样不是我在出?”
慧姨嘴里的字字句句都戳着薛雅的心窝子,她只听慧姨说继子两口子不算孝顺,还以为只是因为隔着一层肚皮,所以做不到像亲生的对待,却没想到事实远比她想的还要残酷。
病房里的其他人开始对着继子两口子指指点点,那俩人脸上挂不住,只好不耐烦地挥着手,胡乱把慧姨的两个行李包往外拉:“是你自己要和我们回去的啊,反正我丑话跟你说前头,家里没人照顾你,你得自己照顾自己,到时候别又说我们存心虐待你。”
说完,继子提着个包就埋头往外冲,正好撞上薛雅,薛雅一把从他手里拽过包:“不劳烦你们,慧姨我来照顾!”
继子抬头看了看薛雅,眼里都是光,他回头朝着慧姨喜气洋洋:“呐,这可不是我不要你回去,人家不让,啧啧,还真是有情有义。”
下一秒,继子赶紧拉着老婆跑了,慧姨急得眼泪都出来了,拉着薛雅哽咽:“小雅你这么傻做什么呀,反正我也活不长,回去没几天日子了,那单据,都是你交的钱,你让他拿走,你这孩子是不是傻……”
薛雅拉着慧姨干枯的手:“您开开心心的,钱的事您别管了,那点钱他拿去也发不了财。”
“我要早知道您过这样的日子……我都不会……不会让他们再有机会来气您……”
“走,咱们回家!”
薛雅扶着慧姨,慢慢悠悠地往外走,每一步都踏实又坚定。
薛雅大学毕业后努力工作,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公寓,养父母不和她住一起,她会在周末回去蹭饭,并陪着养父母过周末。
接回慧姨后,薛雅就给养父母去了电话说明情况,那个周末,她没回家,反倒是养父母上门来了。
两鬓花白的老人提着一大袋食材,说是给慧姨做顿好的补补身体:“我们出现之前,都是慧姨照顾你,现在换我们照顾她,很公平。”
那顿午饭,慧姨笑得合不拢嘴,吃到最后,她对着薛雅的养父母泪眼婆娑:“没想到临终了还能再见小雅一面,看到你们把她养的这么好,我就放心了。”
那之后的日子里,薛雅上班时,都是养父母在照顾慧姨的饮食起居,因为他们的细心陪伴和照料,原本三个月存活期竟然延长到了一年。
一年后,慧姨撒手人寰,薛雅一直陪在她身边,弥留之际,慧姨流着眼泪对薛雅说:“小雅,阿姨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那时候没能舍下那个一地鸡毛的家庭,好好护着你,幸好你后来这些年过得还不错,不然阿姨对你的好受之有愧啊。”
薛雅一下就哭了:“阿姨,要不是您,我爸妈走后,我就只能去孤儿院,小时候也是您一直照顾着我,这是不是母女亲如母女的感情,您不要怪自己。”
薛雅说话时,慧姨眼里还有光,那是她对这个人世最后的眷恋,幸好,最后一刻,她放不下的那个孩子就在她身边。
三天后的葬礼,薛雅将一束白菊放在墓碑前,她曾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慧姨,还好,老天又给了她们机会。
她照顾她小,她伺候她老,虽然时间不长,但总好过留有遗憾。
慧姨七七忌日过后,薛雅回了趟老家,带着律师。
慧姨是留下遗嘱走的,继子现在住的那套房子,是慧姨的婚前房产,男人带着继子住进她的房子那天,她在心底发誓要好好维护这个家,把继子当成亲子,可她为这个家付出了二十多年,到头来却什么都没有。
慧姨临终时塞给薛雅一张名片和一本存折:“我做了房产公证,房子和里面的东西,都留给你,替我把他们赶出去。”
薛雅还没想好房子要怎么处理,可是慧姨的嘱托,她要先完成。
房子腾空了,慧姨的恨也就能空了吧?
这辈子慧姨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有自己的孩子,所以在继子面前,她拼命充当一个亲生母亲的角色,没想到还是换不来一丝亲情,但好在,她分给薛雅的那几年,最终回馈给了她一直求而不得的天伦之乐。
遗憾少一些,也算是人生的一种成全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