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-12-11 21:03:51
军医陈克非,是宋希濂的湖南同乡,在长沙湘雅医学院读三年级时投奔广州,参加了共产党,比宋希濂年长五岁,却有着相同的经历和爱好。陈克非学的是医学,却酷好文学;宋希濂专攻军事,文学却也是他的爱好,瞿秋白在陈军医的眼里,首先是文学家、诗人,然后才是共产党的头面人物。当他亲眼看到瞿秋白诗词书画、新旧文学皆精通时,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。
在宋希濂返回师部之前,他就奉命给瞿秋白检查身体,彼此亲近而未说话,至多是问几句病情。他发现瞿秋白受过重刑,病情很重。检查后他向参谋长报告并建议,瞿秋白肺部两侧都有空洞,身体极为虚弱,急需治疗和营养,继续用刑将随时有死亡的可能。宋希濂回师部后,他又再一次作了面报。自宋希濂宣布对瞿秋白优待之后,陈军医更加主动亲近瞿秋白。他请瞿秋白题诗,刻印章,都得到满足。他也更加精心地治疗和料理瞿秋白的身体。
有一天,师部为了上报情况,请了照相师给瞿秋白拍了照,他悄悄地让照相师多洗了一张,自己藏着。几天后,他照例给瞿秋白检查完身体,见屋里无人,便收起听诊器,郑重其事地对瞿秋白说:"瞿先生,论处境,你我身在两个营垒,但我十分敬重你的品格和才学,这你可能已经觉察。所以我估计,你不会在长汀久待,我们的相处将是短暂的。没有征得你同意,前几天给你照相时我多洗了一张照片留着,我想请你在照片上题词、签名,作永久性的留念。"
瞿秋白从床上坐起来,接过陈军医递过来的照片。那正是一张几天前自己被推了犯人头的四寸头像。二十天来,瞿秋白也颇留意陈克非这个军医。他想,也许在医学院的课堂上和解剖室里,陈克非就已下了为全人类行医,实行人道主义的决心。但是,中国严酷的现实,却使他也戴上了国民党中校军阶的徽章。瞿秋白注视着自己的照片,这样想着,然后说:"签名,题词,都可以。但是,陈医生,这样做,你有没有考虑后果?""考虑过。"陈克非满意地笑了笑,说,"第一,这事你知我知他人不知;第二,纯属个人间的情谊,够不上'通匪'之罪,况且同你交往的并不止我一个人;第三,我最初到这儿工作,也应宋师长之聘,我与他交情颇深,再说我有技术,哪儿都能吃饭。"
"好,我就写。不过,陈军医,我本人并不值得你如此敬重。在我这种处境,你还这样同我讲情谊,倒使我觉得你是我值得敬重的人。但我知道自己来日不多,已用不着向你索取什么纪念物了。"瞿秋白一边说,一边在桌前坐下。他拿起一支小楷毛笔,沉思了一会,便在照片的下角一挥而就:
如果人有灵魂的话,何必要这个躯壳!但是,如果没有的话,这个躯壳又有什么用处?这并不是格言,也不是哲理,而是另外有些意思的话。
瞿秋白
一九三五年五月摄于汀州中
陈克非接过照片,反反复复地看着这几行清秀的蝇头小楷。他没有要求瞿秋白解释这几句题词的深意,而是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进上衣口袋里。陈克非实践了自己的诺言,把这张照片一直珍藏到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,保存了一件不可多得的瞿秋白烈士的遗物。
这天晚上,瞿秋白又一次想到了杨之华和他们的爱女独伊,还有鲁迅、郭沫若……从到三十六师师部被"验明正身"之后,他失去了希望,尽量想忘却这些亲人、战友,但白天不想,他们便在梦境中出现,他无法驱赶这些在自己的生活中占有着重要位置的人们。白天陈克非偷偷地请他题词、签名时,他曾十分细致地观察这位军医的神态,断定这个军医靠得住,是肯冒风险帮忙的,就像敢暗藏他的签名照片作永久留念一样。想到此,瞿秋白立刻披衣起床,拧亮煤油灯,奋笔疾书,一口气写了三封信。
第二天上午,陈克非刚放下听诊器,瞿秋白就起身轻声说:"陈军医,昨天的事更加深我的印象,你我之间在若干事上心是相通的。我曾说过,我已用不着向你要什么纪念物,但我却有事相托,这当然有风险,行与不行,都请你酌定。""你说吧,只要不是掉脑袋,我都能办到。"陈克非痛快地答复。"会不会掉脑袋,我也不能保证。但凭你同宋师长的关系,怕不至于这样。"瞿秋白继续说,"人非动物,总有几个亲人密友。我身陷囹圄,他们都不知道我的处境情况。我细细观察周围,除你之外,没有第二个人能帮忙。我不知道,我的意思你听清楚了没有?"
瞿秋白说着,从抽屉里拿出写好的三封信。陈克非马上说:"我完全明白,这事一点不犯难。我的太太在永安有个亲妹子,永安地方比长汀大,她常常去永安玩,让她把信带到永安去发,可以万无一失。""谢谢!"瞿秋白紧紧握住陈克非的手,苍白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,"你确实是一位名副其实的人道主义医生。"
一星期后,杨之华、鲁迅都先后收到了信,连远在日本的郭沫若也在晚些日子得到了这个消息。与瞿秋白结下深厚友谊的已在病中的鲁迅先生,立即在上海积极活动,投入了尽管是无济于事的营救工作…
瞿秋白在生活上依旧受到宋希濂的优待。他每天继续写诗、刻印章,连卫兵也向他索取,他统统有求必应。一到晚间,他便集中思路,开始构思另一篇长文。
但是,长文还没有动笔,宋希濂却于六月十六日接到由顶头上司蒋鼎文转发来的蒋介石密电,命令对瞿秋白"就地枪决,照相呈验"。出乎意外,宋希濂坐在办公桌前望着这份电文,发呆了半天。他冷静地作了一番考虑,便把参谋长、军法处长、政训处长召来,还特别指定陈军医也参加。宋希濂先让他们传阅电文,所有人都颇感意外,陈军医则近乎目瞪口呆。宋希濂面对着这几位未作出表示的部下,严肃地下达命令:"委员长作出这个决定,有着重要的考虑。消灭共党已到了关键性的时刻,没有最严厉的措施是不行的。无条件地执行命令,是我们军人的神圣职责。根据委员长的命令,我作出如下安排:第一,明天中午,参谋长去瞿秋白房间下达最高当局的命令,宣布后天(十八日)上午执行,听取犯人有什么遗言。同时房门和师部大院内外要加岗哨严密警戒,陈军医在房中陪同犯人,密切注意动向,及时报告。第二,十八日中午,军法处长和政训处长到现场监督执行,刑前在中山公园备酒席,执行地点可在离城远些的罗汉岭下,拍照后备棺木埋葬。你们还有什么补充?"?
"执行命令!"参谋长、军法处长、政训处长异口同声,只陈军医没有作出反应。
十七日上午,陈军医破例没有进瞿秋白的房门。中午,当他同参谋长一块进去时,瞿秋白正在聚精会神地给师部的一名卫兵刻图章。瞿秋白头也没有抬,顺口对来人说:"请坐,稍等片刻。"
紧接着,参谋长的勤务兵端进来一大盘酒菜,瞿秋白这才站了起来,说:"今天是什么日子?参谋长还亲自来作陪。""不要客气,瞿先生,随便喝点,请坐,坐。"参谋长边说边招呼瞿秋白对坐。
瞿秋白一坐下,发觉陈军医脸色不正,在边上一言不发,忙问:"陈医生,你今天身体是不是不太舒服,所以上午没有来?""不,不,我挺好。"陈克非连连回答,掩饰不住他那慌张的神色。
参谋长先不开口,提起酒壶,同瞿秋白一杯又一杯地对喝起来。参谋长不寻常的来到,陈军医的一反常态,使瞿秋白预感到要发生什么重大事情。双方都有了几分醉意,参谋长才张口说"瞿先生,你在这儿有一个多月了吧?""我不记日子。怎么,要送我上路?"瞿秋白放下手中刚举起的筷子。"是的。"参谋长严肃地说,"你多次讲过,从被俘后就没有打算活下去。现在,最高当局来电报,可以成全你了。师部遵照委员长的命令,决定明天上午执行,让我提前转达给你。你还有什么话要说,要办什么后事,可以直说,我们将视情况为之。"
瞿秋白沉住气听完参谋长的话,他早已有这个思想准备了,但也没有想到就在此时此地。他面不改色,饮了一口酒,铿锵有力地回答说:"我早等着这一天了!这样做才符合蒋介石其人的作为!我提议,为你们提前给我送行,干杯!"
参谋长和陈克非被惊呆了,他们都没有敢举杯。失神的陈克非结结巴巴地说:"瞿……瞿先生,你还……还有什么要办的事?"
"我一切准备就绪。"瞿秋白响亮地回答,"我唯一的要求,是委托陈军医将我身边的一些遗墨,在我死后寄给一位朋友,请参谋长报请宋师长照准。""好说,好说,你写的那些东西对我们没有用,我想宋师长能照准的,请瞿先生放心!"
当天晚上,瞿秋白服安眠药后睡得很深,陪宿的陈军医却彻夜未眠。六月十八日是个大晴天。清早,瞿秋白起身换上了新洗的黑褂白裤,黑袜黑鞋,认真地漱洗之后,泡上一杯浓茶,点支烟,坐在窗前翻阅着唐诗,金灿灿的霞光投进了门窗。他翻着,吟读着,思索着,提笔书写起来——
一九三五年六月十七日晚,梦行小径中,夕阳明灭,寒流幽咽,如置仙境。翌日读唐人诗,忽见"夕阳明灭乱山中"句,因集句得偶成一首:
夕阳明灭乱山中,(韦应物)
落叶寒泉听不穷。(郎士元)
已忍伶停十年事,(杜甫)
心持半偈万缘空。(郎士元)
正书至此,军法处长传令催促起程,瞿秋白于是疾笔草书——
方欲提笔录出,而毕命之令已下,甚可念也。秋白半有句:"眼底烟云过尽时,正我逍遥处。"此非词谶,乃狱中言志耳。
秋白绝笔
十时整,军法处长传令出发。瞿秋白昂首一走出三十六师大门,就踩着进行的节拍,用俄语高歌"英特纳雄耐尔,一定要实现!"这时候,沿街的老百姓驻足聆听,注目送行;这时候,阳光铺路,风停树静,只有这悲歌一曲在山城长汀上空回荡;这时候,身居要职的宋希濂也站在帷幕的背后,目送着刀光剑影的押送队伍,倾听着那首七八年前自己也曾高唱过的雄壮战歌,一种不是胜利,也不是悲哀的莫可名状的思绪在他的内心深处不停地翻滚……
进了戒备森严、无一游客的中山公园,一桌酒肴已摆在八角亭里。瞿秋白请两位处长对饮,被拒绝了;又找陈军医,说没有来。瞿秋白一摆手,迈步走向八角亭。遵照特务连长廖光谋的安排,瞿秋白先在亭前拍照。他背首挺胸,两腿分叉,面带笑容,为世人留下了一位革命者最后的风采。照相后,他背北面南坐定,自斟自饮,怡然自得,旁若无人。酒兴中他又高唱《国际歌》《红军歌》数遍。默默无语的兵士,他视同送殡的人群;闪闪发亮的刺刀,他看作送葬打幡的竹竿。瞿秋白痛饮多杯后,又放声歌曰:"人之公余稍憩,为小快乐;夜间安眠,为大快乐;辞世长逝,为真快乐也!"
歌毕,瞿秋白在呆若木鸡的士兵刀枪环护之下,走出中山公园,漫步走向刑场。他手夹香烟,顾盼自如,再一次高歌吟曲,并不时高呼:"中国共产党万岁!""中国革命胜利万岁!""共产主义万岁!"走到罗汉岭下蛇王宫侧的一块草坪上,他盘膝而坐,对刽子手微笑点头说:"此地正好,开枪吧!"
哨声落,枪声起。时年三十六岁的瞿秋白饮弹洒血,壮烈牺牲。